肺病是王阳明一生中最大的心理和生理疾患,他千方百计想要祛除它,可我们都知道,在没有青霉素的时代,肺病就是不治之症。为了消除痛苦,王阳明选择服用术士们锻造的所谓仙丹。众所周知,道士的仙丹里含有大量剧毒化学成分“汞”和“铅”。偶尔服用不会有问题,可长时间服用就会积累毒性。明帝国中期的皇帝大都没有活过四十岁(朱瞻基三十七岁、朱见深四十岁、朱祐樘三十五岁、朱厚照三十岁),和他们长期服用这种化学药剂有直接关系。
也许王阳明服用仙丹是迫不得已,他有病在身。不过在他人生的最后一年,他终于发现靠道教的养生术达到长生不老,甚至是最基本的强身健体也是痴心妄想。所以他才写了这样一首诗。
他说,“九转还丹”根本不在道士的手中,而是在我们的心中,它就是“良知”:“乾坤由我在,安用他求为?千圣皆过影,良知乃吾师。”
1527年农历十月初,王阳明抵达江西广信。三十多年前,他在这里拜见理学大师娄谅,由此步入理学之门。三十多年后,对娄谅而言,创建自己心学多年的王阳明已是他的逆徒。远在天上的娄谅可能永不会想到,正是这个逆徒才让他娄谅的大名传播得更广。没有王阳明,娄谅充其量不过是个理学研究者而已,因为他指点了王阳明,才一跃而成为理学泰斗。师傅靠弟子成大名,娄谅是个典型。
王阳明一进入江西,他的心学光辉史来临了。不但他在广信的弟子蜂拥而至,就连远在贵州的信仰者也跑来向他请教。王阳明早就听说广信的弟子们已为他设下接风宴,他不想太高调,所以就在船上陆续接见他的弟子们。由于弟子太多,他发现在船上接见他们有危险性,所以就传话说,等他从广西回来再和他们长谈。弟子们抱着希望,恋恋不舍而散。不过他后来失约了,回到广信的是他的肉体,他的灵魂登上了天堂。
对广信当地的弟子,他可以呼唤散去,可对从遥远的贵州来的弟子,他就不忍心了。
一个叫徐樾的弟子在岸边如信徒朝圣一样虔敬地希望和王阳明见面,王阳明答应了。徐樾还处于王阳明心学的初级阶段——静坐,他确信在静坐中理解了王阳明心学,得到了真谛。王阳明就让他举例子说明,徐樾就兴奋地举起例子来,他举一个,王阳明否定一个,举了十几个,已无例可举,相当沮丧。王阳明指点他道:“你太执着于事物。”徐樾不理解。王阳明就指着船里蜡烛的光说:“这是光。”在空中画了个圈说,“这也是光。”又指向船外被烛光照耀的湖面说,“这也是光。”再指向目力所及处,“这还是光。”徐樾先是茫然,但很快就兴奋起来,说:“老师我懂了。”王阳明说:“不要执着,光不仅在烛上,记住这点。”徐樾拜谢而去。
王阳明连夜出发,第二天抵达了南浦。南浦沸腾了。南浦是王阳明当年和朱宸濠决战的战场之一,南浦百姓为王阳明能解救他们于水火之中已感恩戴德多年。王阳明在南浦受到的欢迎和广信不同。广信欢迎他的大都是弟子,而在南浦,欢迎他的更多是老百姓。老百姓欢迎王阳明的理由不仅是王阳明给他们带来了稳固的秩序和新生活,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他们对王阳明心学很感兴趣。
王阳明心学本来就是简易灵动的学说,只要有心,贩夫走卒也很容易就能成为王阳明心学门徒。南浦的百姓把王阳明请到岸上,把他扶进轿子里,你争我夺地去抬王阳明的轿子,一直抬进了衙门。当时街道上已出现了严重的交通拥堵,百姓们纷纷想近前看一眼他们人生中的导师王阳明。王阳明让他的弟子们妥善安排,他自己坐在大厅正中,开了东西两个门,大家排好队,从东门入再从西门出。这些人和徐樾一样成了虔诚的朝圣者,次第朝拜王阳明。
当时一个叫唐尧臣的人对这一场面万分惊愕。唐尧臣几年前曾听过王阳明的课,但他无法理解王阳明心学,所以半路退学。不过自我修行后,渐渐感悟出王阳明心学的真谛,于是又跑来向王阳明学习。他看到南浦的壮观而神圣的场面时,不仅发出感叹:“孔孟之后从来没有这样的气象啊!”王阳明的其他弟子取笑这位迷途知返的羔羊:“逃兵又来投降了?”唐尧臣反唇相讥:“只有王老师这样的人才能降服我,你等岂有这样的能耐!”
王阳明在南浦引起的轰动还未降温,南昌城再掀高潮。1527年农历十月中旬,王阳明抵达南昌,南昌百姓近乎疯狂。据王阳明的弟子们说,南昌城百姓在得知王阳明到来前,不经当地政府同意,就自发地带着水果和新出炉的主食,出城分列迎接王阳明。
王阳明受到的接待是帝王般的规格。这并不奇怪,南昌百姓在朱宸濠的统治时期没有过过好日子。同时,南昌城中的王阳明心学门徒遍布大街小巷,王老师重返南昌,他们想不疯狂都不能。
据说,南昌城百姓超规格迎接王阳明一事传到北京时,张璁和桂萼愕然惊叹,他们对王阳明又是佩服又是嫉妒。杨一清以超级政治家的素质让二人不必大惊小怪。杨一清说,普通百姓哪里有这样自发的能力,这肯定是在南昌城中的王阳明弟子们组织的。老百姓是群最健忘的人,对一个人的记忆不会超过三年。你对他坏和对他好,都是如此。
无论杨一清是在玩“阿Q精神”,还是他真是就这样认为的,王阳明在南昌城中受到热烈的欢迎和顶礼膜拜却是事实。
虽然南昌城百姓苦苦挽留,但王阳明还是婉言谢绝了大家的好意,带着病体南下。当他到达当年平定宁王的指挥基地吉安时,吉安百姓的欢迎同样如海洋般将他淹没。他在吉安大会诸友和弟子,指导他们说,炼心一定要刻苦努力持之以恒,尧舜是生而知之的圣人,还不忘困知勉行的功夫,你们比尧舜差得很远,必须要顽强地学习做圣人。
而对于吉安的普通百姓们,他则留下这样一段话:致良知的功夫就是简易真切,越真切就越简易,越简易就越真切。
这段话无非是告诉那些人:你们在生活中只要简易地按良知去真切地为人处世,那就是圣人气象。真心实意地对待自己的父母,安分守己地工作,这是多么简易的事,你把这些简易的事真切地做明白了,每天都会感到心是充实的。我的心学也不过是让你们内心充实,没有烦恼。
这次讲学大概是王阳明的最后一次讲学,也许是他的良知在警告他,时日无多,也许是老天的安排,这次讲学,可看作是他对其心学最透彻、最直接的一次论述。他抛弃了那些思辨的理论,单刀直入告诉世人,要学会王阳明心学非常简单:只要按良知的指引去真切地为人处世,并持之以恒,圣贤的境界就在眼前。
1527年农历十一月十八,王阳明抵达肇庆,这里离广西的梧州只有一天的路程。他的足疾开始发作,几乎不能站立,当地潮湿、瘴疠肆虐的气候也让他的肺病加重。跟随他的弟子们已能清晰地听到王老师呼吸时发出的只有蜥蜴才有的“咝咝”声。在肇庆过夜时,他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我们说这是预感,王阳明说这是良知正在发挥作用。
王阳明感觉自己时日无多,他眼前突然出现广西梧州的办公衙门变成了阎王殿,在噩梦的持续侵袭中,他总是大汗淋漓地惊醒。在给浙江余姚的弟子的信中,他叮嘱弟子们要帮他的家人谨慎处理他的家事。几年以后,他的弟子钱德洪回忆说,1527年远在肇庆的王阳明给他写信,他在积极乐观的字里行间隐约能感觉到老师的内心不安。他当时还在想,经过千锤百炼的王老师的心怎会如此大动,他认为这是自己的错觉。可事实是,王阳明在肇庆已半梦半醒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归宿就在不远的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