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慎度身世,信诸心则蒙大难、决大计而不惧;未信诸心,则虽坦途而不肯轻试。其于临文,亦若是焉可耳。衡阳彭雪琴侍郎,以诸生从戎,十有三载,肃清长江,克名城以百计,殕巨憝于金陵。当其提挈饥军,出入锋镝,誓不与此贼同戴三光,天下称为烈士。及夫勋劳日著,朝廷授为安徽巡抚,授为漕运总督,皆屡疏固辞不拜。退然若漆雕之内不自信,卒不轻于一试,又何慎也!
同治四五年间,东南大定。侍郎与其宗长老,修订彭氏家谱。彭氏本贯江西之泰和,至明世,有曰声扬者,始迁于衡。其后八传,曰步南者,肇修谱牒。我朝康熙中,再修之。道光十三年,侍郎之考赠光禄君,三修之。及是,四次修撰。族之才俊子弟,奋迹师中,积功累伐,珥貂相望,簪绂云兴,皆著于录。彭氏日益光大矣!
其系表,断自声扬公。凡前世达人,暨同姓异望之显者,别为一编,不与本宗相淆。盖凛凛乎阙疑之谊云。国藩之先世,亦自江西迁居衡阳;至明季,更迁湘乡。而祠庙今尚在衡,与彭氏击柝相闻,墟烟相接。曩者不揆愚陋,尝慨然欲重订家谱,述其可知者而差其可疑者,区为别录。不求尽合于欧、曾大儒,但求慊于吾心。久困兵间,未遑执简。感侍郎急于先务,故为之序,以答其请,因抒余之夙怀。
大潜山房诗题语
山谷学杜公七律,专以单行之气运于偶句之中。东坡学太白,则以长古之气运于律句之中。樊川七律,亦有一种单行票姚之气。余尝谓小杜、苏、黄,皆豪士而有侠客之风者。省三所为七律,亦往往以单行之气,差于牧之为近,盖得之天事者多。若能就斯途而益辟之,参以山谷之倔强,而去其生涩,虽不足以悦时目,然固诗中不可不历之境也。
省三用兵,亦能横厉捷出,不主故常。二十从戎,三十而拥疆寄,声施烂然,为时名将。惟所向有功,未遭挫折,蔑视此虏之意多,临事而惧之念少。若加以悚惕戒慎,豪侠而具敛退气象,尤可贵耳。余览其诗卷既毕,因题数语以勖勉之。
卷之四
金陵军营官绅昭忠祠记
呜呼!军兴以来,死事者多矣,而金陵尤为忠义之所萃云。
咸丰二年十二月,贼陷武昌、汉阳,掠取巨舟万数。三年正月,蔽江东下,连陷九江、安庆、芜湖各城,遂破金陵,据为伪都。城中官绅与驻防之军民并及于难。当是时,天子已命向荣为钦差大臣,自湖北逐贼而东,至则城陷已逾旬日。又继陷镇江、扬州两府,而都统琦善亦以钦差大臣由河南进至扬州。自是后,广西元从诸军驻金陵者,号为江南大营;北来新集诸军驻扬州者,号为江北大营。镇江别屯一军,则金陵分兵驻之,与扬州之师相为掎角。未几,扬州之贼分支北窜河南、直隶;金陵之贼分支西窜江西、湖北;而镇江之贼,破我营垒;别有粤人为乱,攻陷上海。其冬,北军克复扬州、仪征,群贼移据瓜洲。四年,督师琦公卒,托明阿接统北军。五年,江苏巡抚吉尔杭阿克复上海,移师围攻镇江。六年春,南路贼陷宁国,北路贼复陷扬州。托明阿罢职,德兴阿接统北军,旋克扬州。其夏,巡抚吉公战没于高资,金陵大营亦陷。督师向公退守丹阳,已而病卒。朝廷命和春为钦差大臣,而命张国樑为总统。七年冬,南军克复镇江,北军同日克瓜洲。八年,南军筑长围以困金陵之贼,北军大挫于浦口;贼陷江浦、天长、仪征、扬州、六合。张国樑北援扬州,克之。九年,德兴阿劾罢,江北不复置帅,以江南大帅兼辖。十年正月,张国樑克九洑洲。二月,皖南群贼攻陷杭州,江南遣张玉良援杭,克之。三月,贼破建平、东坝、溧阳,群萃金陵,攻陷大营,我师溃奔,常州、苏州继陷。是后冯子材等坚守镇江,都兴阿等坚守扬州,数年无恙。
盖自咸丰癸丑以迄庚申,耳目众著之事,大略如此。其馀南军攻取旁近郡县,若太平、芜湖、丹阳、溧水、溧阳、高淳、句容,屡克屡陷,不常其得失。或北援扬州、江浦,警报朝闻,南师夕渡。而城外贼垒、滨江要隘,亦无月不事攻战,掷千百性命以争尺寸之土。当时中外盛称江南劲旅,声威出北军上远甚。诸路告急,金陵往往分兵四出援剿,其致败亦终以此。始至之秋,即遣虎嵩林驰援上海,既又遣和春赴援庐州。宁国失守,则遣邓绍良自浙援之。数年,邓君战亡,又遣郑魁士继之。贼围衢州,则遣周天受等援浙;贼入延建,又济师以援闽。近者数百里,远者二三千里,孤军转斗,累月不归。馈乖时,忍饥赴敌,膏涂原野,莫相收恤。而金陵之贼,见我军远征者多,居守者少,营垒空虚,炊烟日减,昼夜谋所以覆我者。咸丰六年,大营失陷,正坐垒阔兵单之故。最后十年之役,则长围已成,汛地愈广。我军分兵救浙,不能遽返。而自浙回窜之贼,皖南、江北之贼,十道并进,乃一发而不可御。将士方冀合围之后犁穴擒渠,策勋有期,不意仓皇溃败,有如沙飞河决,荡析南奔,死亡不可胜数。其仅有存者,张玉良收集馀烬,以攻嘉兴,以守杭州。至明年,杭城再陷,而金陵大营八万人者,荡然无复留遗矣。
当诸将屯驻秣陵,向公荣、张公国樑,最负重望。其馀智者竭谋,勇者殚力,亦岂不切齿图功,思得当以报国。事会未至,穷天下之力而无如何。彼六七伪王者,各挟数十万之众,代兴迭盛,横行一时,而上游沿江千里,亦足转输盗粮。及贼势将衰,诸酋次第僵毙,而广封竖,至百馀王之多,权分而势益散。长江既清,贼粮渐匮。厥后楚军围金陵,两载而告克。非前者果拙而后者果工也,时未可为,则圣哲亦终无成;时可为,则事半而功倍也。皆天也。
既克三载,同治六年之冬,乃建昭忠祠于莲花第五桥,祀先后死事者。同堂而异室,其中一室,祀三年二月江宁初陷时守城殉难之员;其东一室,祀三年至十年城外大营伤亡之员;其西一室,祀城内及江、宁七属绅士,而外郡绅士死于此者亦与焉;又东一室,祀金陵将领出援各路,死于宁国及浙江等处者;又西一室,祀镇江及扬州死事之员。镇江本金陵所分之军,扬州亦与金陵一体,其后又归南军兼辖故也。工既竣,粗为记其梗概。至于历年战争,良将猛士之劳、攻牢保危之策,将具于国史,兹不复备述云。
丁卯四月求降雨泽告辞
自客岁之仲秋,历冬春而孟夏。阅八月而不雨,嗟群生之凋谢。
哀江南之黎庶,困兵燹以十霜。邑何民而不莩,野何土而不荒?